時間：1968年夏天某清晨。座標：北緯44°25′07″，西經(jīng)118°57′25″，美國俄勒岡州東部鄉(xiāng)間小鎮(zhèn)約翰迪。人物：戈登·格拉斯（Gordon Glass）、11歲男孩大衛(wèi)（David Liberty）和一個小伙伴。
隨著吱吱嘎嘎的聲音，被棄房子的木門被推開，眼前漆黑，一股奇怪的味道撲面而來。手電筒光慢慢移動，照到了地上堆放的包裝箱，掛畫和裝飾都有奇怪的字符，四周是貨架和陌生的物品，瓶瓶罐罐裝著不明玩意兒。電筒光突然照射到一只毛聳聳的熊掌，大衛(wèi)渾身一顫：瘆得慌！這是個什么地方？是誰的？
人們順藤摸瓜，線索逐漸清晰：這座房子1887-1948年間曾住著兩個中國廣東人：名中醫(yī)伍于念（Ing Hay，又稱“Doc Hay”、“喜大夫”）和精明商人梁安（Lung On，又稱“梁光榮”）。他們聯(lián)營的中醫(yī)加雜貨鋪生意名為“金華昌公司“（Kam Wah Chung & Co.），醫(yī)術(shù)高明、生意興旺、遠近知名。1940年梁安78歲時逝世。1948年喜大夫摔跤骨折，鎖了房子去波特蘭就醫(yī)，從此再未返回。1952年他89歲病逝時，把財產(chǎn)留給了在中國的女兒，后因無法落實，法庭判給了其侄兒鮑勃（Bob Wah）。鮑勃以1.5 萬美元把這塊3.5英畝的地皮賣給當?shù)卣?，但是要求房子保留為博物館。多年后鮑勃去世，博物館事已被遺忘，直到1968年政府要征地拆房，約翰迪歷史學會的戈登好奇地開鎖查看，才發(fā)現(xiàn)了驚天秘密！至此房子已經(jīng)鎖了20年！
左圖：伍于念醫(yī)生，右圖：梁安1920年 （圖源：俄勒岡州公園暨休閑部金華昌遺址）
這一開鎖，打開了一個巨大的庫藏：12萬件大小物品、80多年歷史的中藥鋪、80多年的社區(qū)人物與歷史瓜葛…… 在1.8萬件文稿中，1/4與醫(yī)療相關(guān)，3千多份是喜大夫手稿。研究工作至今僅觸及皮毛：中文稿譯出12%，3千多份藥方和病人檔案譯了10%，560味中藥鑒定完50%。僅是那些中藥密方（包括“大方子”，即百味藥的方子）,就足以成為中醫(yī)學界的重要科研課題。
維修后博物館開放，先后被美國政府列入“國家史跡名錄”和 “國家歷史地標”，被俄勒岡州政府立為”金華昌國家遺產(chǎn)地州立公園”。四年前香港浸會大學中醫(yī)藥學院趙中振教授帶隊來拍攝，出品的紀錄片《金華昌》2021年獲得紐約州國際電影節(jié)“最佳紀錄片獎”。
房子外景，現(xiàn)為博物館 （圖源：俄勒岡州公園暨休閑部金華昌遺址）
最近我隨俄勒岡州旅游局（Travel Oregon）和國際探險旅游協(xié)會（ATTA）的考察團來此，極為震撼！有135年歷史的博物館內(nèi)，展品近在咫尺，有二胡、麻將、西式掛鐘、香燭、礦工燈、算盤、銅錢、油燈、1916年的紙燈籠、掛歷；藥房里有中藥百子柜、藥稱、制藥工具、大小藥瓶、鹿角、龜殼、熊掌、蜥蜴、蛇酒瓶，架子上堆著中藥到貨包；雜貨鋪里有神龕、裝飾品和滿架的商品；廚房區(qū)有中西式食材、砂鍋、炒菜鍋、火爐、水井，另一側(cè)是用于出租的4個上下鋪；梁安的臥室單獨有門進出。生活用品齊全，擺放有序，隱約感覺到主人們很會過日子。這里的展品有大小2.5萬件，另外在墻壁抽屜櫥柜里還有2.5萬件。多么浩瀚的收藏！
藥館陳列品 （圖源：Haybina Hao）
兩個主人的形象也漸漸鮮活起來：喜大夫瘦臉顯清秀，長辮子增添了幾分秀才氣，眼神不對稱，早期半失明，后來全失明。他幽默愛開玩笑，笑容很有喜感，不干重活，手很柔軟、觸覺敏感。梁安體格敦實，眼神堅毅，好動愛搞事。他出身于富商，讀過私塾，學英語很快，商業(yè)頭腦靈光，動手能力強。兩人一靜一動、一醫(yī)一商、一守一攻，在異國他鄉(xiāng)攜手了一生的交情和生意合作，可想而知經(jīng)歷了多少風風雨雨、酸甜苦辣！
兩人的有趣軼事在民間流傳頗多，限于篇幅我不在此贅述，只歸納幾點感受：
一、他們是早期華人移民融入主流社會的典范。約翰迪在1885年時有2000多華人，是美國第三大唐人街。金子淘盡后華人紛紛離去，他們沒有跟風。時值聯(lián)邦政府《排除華人法令》（Chinese Exclusion Act）的實施，使華人在美國處處受欺辱，他倆硬是靠醫(yī)術(shù)和商務(wù)成為白人社區(qū)的重要支柱。梁安走東闖西，在白人圈里如魚得水，雜貨鋪銷售洋貨，他們混食西餐，頭腦開放善于接受新事物。喜大夫因“無照行醫(yī)”三次被捕，法官三次放人并警告警察：“他就是我們的醫(yī)生！再鬧事，我拿你們問罪！”他們與社區(qū)融為一體，倍受尊重并獲得了實實在在的保護。
二、他們帶動了當?shù)氐慕?jīng)濟發(fā)展。約翰迪是格蘭特郡（Grant County）的重鎮(zhèn)，該郡跨度約為1.2萬平方公里。梁安眼光獨到，首創(chuàng)了許多業(yè)務(wù)：服裝郵購、郵局、賭博；后來擁有礦產(chǎn)、賽馬、汽車行（是美國首位華人汽車銷售商)。金華昌曾是華人的熱點社交場所，人們購物、看病、休息、娛樂，人氣旺盛。他在6家銀行有賬戶，往返于波特蘭，開回新車，帶回新思路新服務(wù)，是社區(qū)經(jīng)濟活力的驅(qū)動者。論財富，當?shù)剡€有些富裕的農(nóng)場，但是唯有梁安的多樣化經(jīng)營，解決了人們的生活需求，促進了人們的互動與交往，并且輻射到整個格蘭特郡。他既富裕又慷慨，助人開辦生意、幫助建立學校。檔案中有某銀行總裁寫給他的信，感謝他借錢給銀行使之能繼續(xù)經(jīng)營下去。喜大夫也投資于股票和其他生意。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襲來時，波特蘭至約翰迪的26號公路已修到附近，喜大夫乘馬車送去大鍋中藥，使工人們康復、工程得以推進。這是貫穿俄勒岡州東西部的公路，其重要性不言而喻。
進門廳屋（圖源：Haybina Hao） 進門廳屋（圖源：Haybina Hao）
三、他們?yōu)樵缙谌A人形象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。早期華人給人的印象都是受盡欺辱、苦大仇深。他們顛覆了這一刻板印象——他們竟然比本土人還活得像神仙！同時，“善良”是社區(qū)人封給他們的第一標簽。喜大夫救死扶傷、手到病除，“神醫(yī)”聲譽遠揚，病人遠道從外州來求醫(yī)，各地醫(yī)生也書信求助。他有一堆未兌現(xiàn)的支票總計2.3 萬美元，合今天的35萬，簽發(fā)日期都是經(jīng)濟大蕭條時期，他說那些人更需要錢。顯然，中國的傳統(tǒng)美德直接影響了他們的價值觀和生存之道，他們在社區(qū)樹立起了鮮活正面的華人形象。
商鋪屋一角/藥品貨架（圖源：Haybina Hao）
我無比感嘆這個時間膠囊的各種巧合！如果這份家業(yè)是在舊金山等大城市，絕不可能上鎖20年無人染指；如果當年中美兩國有外交關(guān)系，喜大夫女兒獲得此遺產(chǎn)，不會原封不動；如果侄兒鮑勃當時住在此房內(nèi)，或者他沒有要求留作博物館；如果戈登不是恰好同時擔任市議員和約翰迪歷史學會主席，獲悉房子要被推倒，好奇地先去查看；如果歷屆政府不愿意用財政款來保護華人遺產(chǎn)……世事橫流中，金華昌竟然沒有煙消云散，實屬奇跡！俄勒岡州政府網(wǎng)站形容這個135年的遺產(chǎn)為 “A global treasure”，非常貼切！
這份遺產(chǎn)得以呈現(xiàn)給世界，要感謝當?shù)厣鐓^(qū)和政府的竭誠努力！最初約翰迪鎮(zhèn)花費 12.5萬美元維修，實在無力支撐后請州政府接管。此后是陸續(xù)投入的170 萬美元的翻新和警報系統(tǒng)， 200萬的防火系統(tǒng)，450 萬預算的新中心（預計明年破土、2024年完工）；還有音響照明系統(tǒng)、展覽中心布展、翻譯費等近20萬，年度經(jīng)營費用25萬……全靠財政預算和捐贈支持，并且免收門票。
支持運作的一個核心機構(gòu)是非盈利組織“金華昌公司之友”（Friends of Kam Wah Chung & Co.）。它于2005年成立，現(xiàn)有300多會員。其宗旨是協(xié)助參觀、保護遺產(chǎn)、提供教育，幫助后人了解中國移民的重要性。正如其網(wǎng)站所說：“我們教育并告之后代有關(guān)中國移民的重要性。他們的影響和貢獻幫助定義了美國西部的文化和歷史?！?/span>
幾十年來，還有無數(shù)的義工為這份遺產(chǎn)竭誠出力，比如我們的解說員——70歲的鮑勃·帕克（Bob Parker）。他和妻子每年開館季從加州來此，他當解說員、妻子打雜?；蛟S因為女兒是針灸師，他們對金華昌無比著迷，精誠貢獻、力所能及。
這座州立公園唯一的管理員是考古學碩士唐納德·梅里特（Donald Merritt）。他萬事一身擔，運營、做研究、精心清理展品。他守護了6年，所有細節(jié)如數(shù)家珍。跟他的交流十分愉快，他對這份遺產(chǎn)的極度尊重和珍愛溢于言表。金華昌被最有知識、最尊重歷史的人走心守護著，是這個時間膠囊的又一萬幸！
公園唯一的管理員、考古學碩士唐納德 （圖源：俄勒岡州公園暨休閑部金華昌遺址）
故事寫完，已是深夜。夜空中淡淡的星星忽閃忽閃著，是那么的遙遠；似乎兩位遠去的奇人透過星群在靜靜地遙望著，遙望著他們的第二故鄉(xiāng)約翰迪。100多年前他們只是為了尋找生計，哪會想到，斗轉(zhuǎn)星移，當年的故事，其意義已經(jīng)遠遠超出了小我的范疇！時間會告訴后人，什么是真正的價值。
左圖：伍醫(yī)生墓，右圖：梁安墓 （圖源：俄勒岡州公園暨休閑部金華昌遺址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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