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年4月23日到5月7日，新褲子樂隊的成員龐寬做了一場漫長的直播——在一個6平米的箱子上生活了14天。

這14天里，他沒有離開這個箱子，在毫無遮擋的情況下，吃飯、睡覺、上廁所，也喝酒、跳舞、念詩，“優(yōu)雅與邋遢并存”。這場在特殊時期的直播，吸引了超過1000萬人次觀看。

直播結(jié)束后，我們見到了龐寬和他的策展人房方。他們講述這次直播的緣起，以及14天里，龐寬怎么在資源匱乏的情況下安排生活的秩序、克服生理的痛苦，如何在方寸之間，展開“周旋的想象力”。同時，他又如何安放自己的精神生活，用“非必要”的幽默和愉快，保衛(wèi)那些更珍貴的東西。

這個行為藝術(shù)本身、它產(chǎn)生的回響，以及它置身的真實世界，一起構(gòu)成了這個春天集體記憶的一部分。

文 | 林松果

編輯 | 姚璐

圖 | 受訪者提供

運營 | 月彌

一位不速之客，一次突然的展覽

這大概是籌備時間最短的展覽之一。

4月19號，是個周二，那天下午，北京798藝術(shù)區(qū)星空間畫廊的主理人房方收到了一條微信，是老朋友龐寬發(fā)來的，信息很簡單，“下午在嗎？”也沒說為啥，過了一會兒，人就到了。

房方記得，當(dāng)時龐寬看起來既興奮又緊張，一坐下，就開始說自己有個計劃——他想做個行為藝術(shù)，就準(zhǔn)備14個土豆、14瓶水，一天1個土豆1瓶水，在房方的畫廊里過14天，全程視頻直播。

房方聽了，也覺得有意思。拉來自己的朋友、做設(shè)計也策展的朱砂，仨人坐下就開始聊。

龐寬說起這個事兒的源頭：2020年新冠疫情剛開始時，他拍過一些小視頻，比如坐在浴室里彈琴，花灑的水澆在他頭上；他光著上半身坐在浴缸里，邊彈琴邊唱“everybody is here now”；北京下了雪，他光著上身在小區(qū)樓下唱歌，琴就擱在垃圾桶上；還試過一人分飾十角，扮演一棟樓里的不同住戶。底下有觀眾評論說，“一場疫情，把本來就不怎么正常的藝術(shù)家給搞瘋了?！?/span>

當(dāng)時他想的是，很多藝人都發(fā)了表演視頻，但都穿得西裝革履的，太漂亮，太正經(jīng)，那就沒意思了。大家出不了門，需要的是娛樂，是開心，是感到治愈，所以他就拍了這些展現(xiàn)人真實狀態(tài)的、甚至是滿足大家窺私欲的作品。

大概半年前，他又有了個念頭，想跑到西藏的一個山洞里隔離14天，做一場直播。想做直播，是因為他覺得短視頻的互動性不夠。山洞都選好了，結(jié)果當(dāng)?shù)厝烁嬖V他，那兒沒有Wi-Fi，事兒做不成了。

今年四月，他又把這個念頭撿起來，最初是在家里做實驗——一天只吃一個土豆，像《火星救援》里馬特·達蒙那樣，把土豆放到微波爐里加熱十分鐘，就著鹽或者番茄醬吃。剛開始還行，但很快就覺得難以下咽。他意識到自己無法獨自完成這個計劃，得找人幫忙。

他想到了房方。房方是他多年的朋友，有自己的畫廊，也是資深策展人。他跟新褲子樂隊合作過多次，2017年策劃過樂隊的回顧展，新褲子一個很重要的MV《生活因你而火熱》，也是在星空間拍的。

他說了這么些，房方當(dāng)時的感受是，被點亮了?！八囆g(shù)可以跟社會沒關(guān)系，也可以有關(guān)系?？傮w來講，中國藝術(shù)家在面對這么大的一個變化的時候，表達自己的在場、做出的回應(yīng)是比較少的?！?/span>

更重要的是，這是一個行為藝術(shù)作品，龐寬身上那種神經(jīng)質(zhì)、人來瘋，一顆自由的心，這是這個事兒能成的前提。

看過新褲子現(xiàn)場的歌迷會知道，在臺上，龐寬常常會易裝，他穿過女朋友的紅襯衫，用過骷髏骨架的道具，甚至砸過電腦，舞姿也經(jīng)常被評價為“妖嬈”。“這些都是非常極端化的，但這種極端化放在龐寬身上，特別好，因為他這個人心野，這是非常真實的，不是照貓畫虎，是有精神強度、有沖擊力的?！?/span>

這些特質(zhì)也自有其來源。龐寬在學(xué)校學(xué)的是美術(shù)，做過很長時間的設(shè)計，二十幾年前就開始和彭磊一起創(chuàng)作，他們寫歌，畫畫，拍電影，拍短片，開復(fù)古商店，做了很多很幽默、開心的東西，條件很艱苦，但人很快樂。幾年前因為《樂隊的夏天》火了，但很多人不知道他們的背景和經(jīng)歷，龐寬說過，“新褲子是一個立體的樂隊”。

直播結(jié)束后，我們和龐寬見面，他穿著緊身褲和黑西裝，很平靜，手上有紅色指甲油。他說他喜歡在正常底下藏一些出位的東西，比如紅色指甲油，但是會偷偷染在腳上，還會戴女表，這些你不注意，就發(fā)現(xiàn)不了，但你發(fā)現(xiàn)了，就會覺得很有意思。他提到別人的一個總結(jié)，“彭磊看起來有精神病，但實際是個正常人；龐寬看起來正常，但實際上有神經(jīng)病”，這很精確。

去年還有一次，新褲子發(fā)過一條很嚴(yán)肅誠懇的微博，講疫情期間演出不易，照片里四個人穿得很正式，龐寬一身白西裝，站得筆直，但很快有人發(fā)現(xiàn)，他穿的是一雙老奶奶穿的搭扣鞋——他覺得這種反差特別時髦、特別酷，就買了一雙加大碼。

說到這兒，直播這事兒就算定了。他們聊天的內(nèi)容，變成了一期播客。當(dāng)晚就開始做3D模型。兩天后，朱砂完成了展覽的海報。四天后，直播就開始了。

為什么這么快，他們考慮的主要是兩點：一是龐寬當(dāng)時的創(chuàng)作熱情很高，這種創(chuàng)作，最重要的創(chuàng)作材料就是他自己，趁他有熱情，趕快做；第二，外部世界瞬息萬變，當(dāng)時北京還沒有爆發(fā)疫情，既然有條件做，最好不要再等。

籌備這事兒的四天里，龐寬沒有告訴任何人，連樂隊成員都不知道。直到他發(fā)出一條微博：“本周六我會在星空間畫廊舉辦一次為期14天的現(xiàn)場加直播的行為藝術(shù)展，在這次展覽上我會在一個2.5X2.5米，高1米2的臺子上吃喝玩樂拉撒睡14天，一箱水、一箱飯、一箱酒、一箱零食、一箱最時髦的衣服、一個沙發(fā)和一個馬桶生活兩周的時間。拜拜迪斯科！”

這一下，朋友們都來問了。有人說，“你干嘛呢這是，突然一下這樣？”還有人勸他，“你看你這么大歲數(shù)了，不要這樣，對身體不好。”

如何定義何為“必需”

6平米的空間，生活14天，要吃喝拉撒睡，他帶什么、不帶什么，需要權(quán)衡。

首先明確的是，原來他想的只帶14個土豆，肯定不行。一天一個土豆，人是撐不下去的，更重要的原因是——這樣做意義不大。龐寬、房方和朱砂達成一致，這個作品的出發(fā)點，不是極端性，不是奇觀性的人類生存挑戰(zhàn)，也不是雜技表演，“你就算在這兒待72小時水米不沾又怎么樣”，它最珍貴的應(yīng)該是直接面對人的日常，“你越接近中國都市生活的日常狀態(tài)，你所說的14天的意味，就會越強烈”。

因此，他們準(zhǔn)備了14天正常數(shù)量的食物：包括28盒自熱米飯（一天兩頓），60瓶水，紅茶和無糖可樂26瓶，還有一些酒和零食。

另一個關(guān)鍵問題是，他怎么上廁所。他們決定用一個簡易馬桶，就在箱子上解決，馬桶不連接下水道，需要房方每天拿走清洗。但上廁所還關(guān)系到另一件事，那就是如何遮蔽，這關(guān)系到人的隱私和尊嚴(yán)。

最開始，龐寬準(zhǔn)備了一個簡易帳篷，想在帳篷里如廁，但兩位策展人不同意——他們在直播一個人的真實生活，但有了帳篷，很多事都可以藏在里面，就沒挑戰(zhàn)了，創(chuàng)作的空間小了，房方說，“就像變戲法，你本來承諾最多桌子上鋪塊布，現(xiàn)在把大木箱子抬上來了，那不好玩了?！弊罱K龐寬同意拿掉帳篷，如廁時，他會背對鏡頭，用毯子裹住自己。

在四天里，這場演出的主角本人，把他的時間都用來準(zhǔn)備漂亮衣服。隔離14天，他準(zhǔn)備了14套衣服，都是大牌，有的還是特地去朋友的古著店里借的——直播過程里，你會看到一個生活在臺子上、根本不需出門的人，穿真絲睡衣、切爾西靴、彩虹透視襯衣、緊身褲，戴禮帽，連墨鏡他都準(zhǔn)備了三副。

而直到展覽那天上午，馬上就要上臺了，他還沒準(zhǔn)備吃的喝的。所有食物都是在房方接他去畫廊的路上，他們在途中的一個超市里買的。

在我們的采訪中，龐寬談到他為何這樣看重漂亮衣服，他說，他覺得人生就是由無數(shù)場party組成的，這場直播也是一場party，于是他精心準(zhǔn)備漂亮衣服。party上還要有酒，要有音樂，所以他必須帶上紅酒和音箱。他需要精神生活，所以帶上了三本雜志，《VOGUE》、《三聯(lián)生活周刊》和《奧秘》，代表他感興趣的東西，包括時尚、生活方式和未知。他還帶了一本書，是王小波的《愛你就像愛生命》。

這背后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命題——那就是一個人如何定義生活之必要。當(dāng)條件被壓縮到極致，人會如何構(gòu)建自己的價值排序？對龐寬來說是“如果在精神上面富足，物質(zhì)追求可能就顯得沒那么重要”，他沒那么看重物質(zhì)，只準(zhǔn)備了能滿足溫飽的食物，但同時，音樂、書籍、電影和酒是不可壓縮的，成為了超越生理的、一種提供慰藉的必要需求。

之后的很多天里，有觀眾說，自己會在深夜打開龐寬的直播間，他每天晚上會放音樂，那些音樂很好聽，就像一個深夜電臺。有人把這些歌建成了歌單，603首歌，風(fēng)格很難概括，很多人跟著聽，那也是屬于龐寬的表達。還有人聽他讀了兩小時王小波的情書。

在直播結(jié)束后，我們也和房方談過這一點，他說，這也是龐寬身上特別令人欣賞的東西，“你會發(fā)現(xiàn)他重新定義了什么是真正的必需品，所謂的必需品可以很簡單解決?！?/span>

“這14天，之所以讓大家感到很治愈，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，就是讓大家看到了在生活必需品很匱乏的無奈之下，怎樣用那些非必要的東西，去構(gòu)建你的日常，去尋找你活著的意義?！?/span>

6㎡，周旋的想象力

但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是，無論漂亮衣服、音樂和紅酒能給人多少慰藉，更漫長的依然是這樣一個狹小空間里肉體的痛苦，至少是不那么舒服。

龐寬說，最強烈的感受就是餓。按照計劃，他每天可以吃兩盒自熱飯。自熱飯盒的量并不大，只能吃到七分飽，很快就會餓，所以他只能根據(jù)饑餓程度來安排自己的作息——每天11點吃早午餐，如果再能扛一會兒，就12點吃，因此最好不要起得太早；下午那頓飯，他試過6點吃，發(fā)現(xiàn)睡覺之前饑餓感會非常強，后來就把晚餐時間推遲到了晚上8點；為了不餓著睡著，他最好早點睡。

很多時刻，觀眾進入直播間，會覺得他似乎松弛自得，但實際上，他更可能正在和饑餓斗爭。比如晚上他把音樂聲放得很大，在臺子上蹦迪，其實已經(jīng)“餓得不行了”，是在用音樂的刺激覆蓋饑餓的痛苦；再比如他躺著看視頻，翻來覆去，不是因為無聊，而是餓得睡不著。實在無法忍受了，他會尋找代餐，比如多喝點酒，醉了睡著就好了?；蛘吆瓤蓸罚蓸返钠麜蟹N飽腹感。偶爾，在非常奢侈的下午，他會吃一個巧克力派。

在資源有限的境地里，人必須充分地規(guī)劃自己的行動。朱砂提的一個詞是“最小化生存”。比如直播第一天，龐寬特別開心，“自嗨”，喝了很多水和酒，第二天盤點物資，開始意識到自己必須定量，才能撐過14天。他還發(fā)現(xiàn)，自己的飲用水其實比預(yù)想的少了一半——最初計劃每天可以喝四瓶水，但吃自熱飯時才反應(yīng)過來，自熱飯是需要水才能熱的。一天兩盒自熱飯，就少了兩瓶水。

吃了飯，另一個需要控制的就是廁所。他的腸胃不好，吃得也不好，會有拉肚子的時候，但不能老是蹲馬桶，一是因為觀眾看著呢，二是因為馬桶沒有下水道，容量有限，一天只能倒一次，“只能忍著、扛著”。

在這14天里，在這6平米的木箱子上，他逐漸建立了一種貧瘠生活中的秩序：不能洗澡，他每天早上起來會用兩張濕紙巾擦拭身體。缺水，同時他也有喝熱水的習(xí)慣，他就在自熱飯熱好之后，把瓶裝的茶放進飯盒的熱水里溫?zé)?，再把飯盒里污染了的水，倒進馬桶，這樣可以循環(huán)利用。

在這些實際的生理需求之外，他還需要面對的一個問題是——人如何獨自度過漫長的時間。

這次展覽并未在線下對公眾開放，因此觀眾對畫廊的環(huán)境沒有實感。這是一處很空曠的建筑，工作人員下了班，夜里只有他一個人。他向每日人物描述了夜里兩種特別的聲音，“那個臺子因為是新的，木頭會裂，睡到夜里兩三點，啪一聲，放鞭炮似的，你會一下子嚇醒”，另一種則是畫廊里畫發(fā)出的聲音，“那畫是丙烯的，里面有膠，膠撕裂畫布的聲音，啪一下，聲特別大，屋里空，又有回響，就會驚醒。”

直播到半程，他的情緒開始出現(xiàn)低潮。他用一份表格記錄自己每天的經(jīng)歷及情緒，第六天，心情那欄變成了“焦慮”和“壓迫感”。畫廊是全封閉的，24小時開著燈，第八九天，他有了一種幽閉感，會覺得恍惚，甚至?xí)谢糜X，“你不太了解外面發(fā)生了什么，是下雨還是天晴，是白天還是黑夜”。因為長期在燈下，他的皮膚開始變黑。因為太少攝入維生素，他的手開始蛻皮，這是皮炎的表現(xiàn)。

到了最后幾天，他開始在臺子上寫字，沉迷于給不同的東西描邊。只剩最后一塊空地的時候，他正餓著，用紅色和藍色的筆涂了兩個小時，畫了個迪斯科舞池，這幫他忘掉了饑餓。見面時，他把“舞池”的照片展示給我們看，“這是一個燈，每天晚上，我就在這個舞池里跳舞?！?/span>

直播結(jié)束后，每日人物在星空間畫廊里看到了這個箱子——除了“舞池”，包括但不限于毯子、馬桶、酒瓶和書，全都被他用筆描上了邊。因為長時間沒洗頭，毛孔堵塞，整個臺子上掉滿了他的頭發(fā)。

“興高采烈的14天”

如果不是經(jīng)由龐寬親口講出，或許大多數(shù)觀眾都想象不到這些痛苦和不便——在直播鏡頭里，你看到的是一個人如何在狹小的空間里周旋，盡量安置自己，吃喝、讀書、聽音樂，練易筋經(jīng)、念詩和蹦迪。也在馬桶上吃飯，上廁所忘記拿紙，以及灑了酒弄臟地板，遭人嘲笑。他是有秩序的、幽默的，甚至是“治愈的”。

最初策劃時，龐寬、房方和朱砂就討論過，如何定義這14天，他們不希望這是一次一般意義上的苦修，恰恰相反，它應(yīng)該是“興高采烈的14天”。在某種程度上，龐寬確實達成了這種幽默。

展覽開始前，他很期待在線下與看展的觀眾相遇，還為此準(zhǔn)備了成人紙尿褲——如果來的人多，玩兒嗨了，他可以保證一天不上廁所。結(jié)果第二天，因為防疫原因，線下展覽被關(guān)閉，原來期待的偶然、突發(fā)和意外都沒了。他開始琢磨，一個人怎么也能做點好玩兒的事情。

房方的記憶則是，龐寬入戲特別快。第一天下午展覽開幕，他剛爬上臺子，馬上就屏蔽了外界的一切。房方和朱砂都挺意外的，本來以為龐寬會和現(xiàn)場的人互動，他倆就逗他，在底下大聲喊他，但他根本不理。后來他們明白了龐寬的意思——他想維持獨自在家的真實狀態(tài)，那就是沉默，這是進入角色了。

直播第二天，他開始看《甄嬛傳》，直播間里的“甄學(xué)家”興奮起來，很快有人聽出了是哪一集。

第五天，他設(shè)計了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，想趁大清早沒什么觀眾的時候逃獄，偷偷從那臺子上跳下來，離開，如果還沒人發(fā)現(xiàn)，他就成功了。結(jié)果六點醒來，打開抖音一看（用抖音，是因為抖音有預(yù)覽，不會顯示他本人進入了直播間），“哎喲，好幾千人在線，沒法逃啊這個”。

一計不成，又生一計。這天中午，他開始用水果刀在臺子上鑿洞。想的是這洞越來越大，他的生存空間就越來越小，等到最后幾天，他就只能在一個特別小的地方蜷著，把自己逼入絕境，“這也很好玩兒”。

這些點子，他都沒和房方、朱砂商量，聽見他鑿洞，他們嚇一跳，后來讓工作人員騙走了他的刀——那臺子不堅固，中間是空的。他再鑿，就要塌了。結(jié)果后來幾天，臺子是沒塌，但那個洞不小，他得時時提防手機和充電寶掉下去。

這天傍晚，還發(fā)生了件事兒。有個全身純白衣服、戴頭盔的人闖入了畫廊。畫廊里的人各有各的誤解，有工作人員以為是做核酸的防疫工作人員，房方以為是龐寬約好了的朋友，而龐寬以為他是畫廊的客人。總之，這個人直接進入了展廳。

他拿著一根帶音箱和攝像頭的黑棍，自帶BGM，繞場四周，龐寬終于明白——他在cos《星球大戰(zhàn)》里的角色風(fēng)暴兵，決定配合他，站起來，像電影里那樣，倆人表演了“隔空原力鎖喉”。此人滿意地走了，龐寬也很開心。這段視頻被傳上網(wǎng)，有一萬多人轉(zhuǎn)發(fā)，有人說，當(dāng)下鏈接，當(dāng)下創(chuàng)造，“這是行為藝術(shù)中的行為藝術(shù)”。

5月4號，展覽第11天，原定這天下午星空間將開放兩小時，觀眾可以進入，但同樣因為防疫取消了。怎么辦呢，他還是決定表演。表演前，他用了兩瓶珍貴的飲用水洗了頭，拿出了早備好的華麗服裝：紅色襯衫、緊身褲、切爾西靴，還有禮帽和耳釘，點了一根中古蠟燭，跳舞，讀王小波的《愛你就像愛生命》。讀了一小時，換了一套衣服，又讀了一小時。時而單膝跪地，時而坐椅子，最后對鏡頭大喊“你真好，我真愛你”。

對觀眾來說，這場長達兩小時的表演，與其說是優(yōu)美，更不如說是詼諧。微博上有人說，“還要感謝龐寬， 放著他一驚一乍的深情的朗誦，寫論文變得非?？鞓贰?。

這些表演都來自他突然的靈光，或者因為發(fā)生了什么事兒，他馬上琢磨，可以做些什么好玩兒的。他很自足，14天里，幾乎沒有找過兩位策展人。中途這些事兒、點子，全是自然的，是憑著直覺和靈性去做的。

直播最后一天，即將結(jié)束了，他看到有人說他好像孫悟空，馬上要從五指山逃出來了。他一想，“正好啊！我可以像孫悟空那樣退場，很貼合主題?！弊詈髱追昼姡头帕恕?span id="dwjpwcz" class="candidate-entity-word" data-gid="20432816" qid="6537296611876295943" mention-index="0">西游記》的片頭曲《云宮迅音》，像孫悟空那樣跳下臺，消失在了鏡頭里。

在更多時候，龐寬直播間的幽默感，還來自他的窘迫。很多觀眾都期待看他怎么裹住毯子艱難地上廁所。盯久了，你可以看到他的平角內(nèi)褲，逐漸蓬亂的頭發(fā)和胡子，逐漸變深的膚色。他喝酒不小心灑了，他漫長的、無聊的放空時間，甚至是他上完廁所不洗手，摸完腳又摸臉。

在采訪時，每日人物問他怎么看上廁所的隱私，在他那兒，這似乎不成問題，他說自己首先年歲大了，沒什么抹不開的；其次之前有舞臺經(jīng)驗，原來在臺上做過各種過分的行為；第三，他是很快能把自己抽離的那種人，很快就適應(yīng)了，那種尷尬和害羞，也就消失了。

他的魅力，房方的總結(jié)是：“他身上那種治愈感，既來自于他的娛樂精神，又有嚴(yán)肅的思考打底，他能很投入地進入到一種很滑稽的狀態(tài)?！彼岬烬媽捪矚g的情景喜劇《我愛我家》，那是本土流行文化中諷刺與幽默最后的靈光乍現(xiàn)，很有力量，也有人性。

很多人還會記得，《樂隊的夏天》里，新褲子和3unshine組合成員Cindy合作的那場《艾瑞巴迪》，新褲子為Cindy重新寫了歌詞，“我來自一座小城的邊緣，我沒有一雙漂亮的舞鞋……”龐寬在這場演出中聲嘶力竭，重復(fù)著那句“everybody is here now”。房方說，當(dāng)時很多人之所以被感動，是因為龐寬一貫的文化立場，他對精英文化的反思是很徹底的，所以他才能夠具有一種平等的視角，才這樣富于溫情。這與這場直播同源。

“他是懂得平視的，而且他愿意把自己賣出去，當(dāng)個小丑也行，當(dāng)笑料也行，可以是一個瘋子，也可以是個傻子，都沒關(guān)系。他這種自我解放能力，和他這種根深蒂固的認知有關(guān)系?！?/span>

今晚我要不停跳舞

5月7號下午四點，最后一天，最后的時刻。龐寬疊好了所有的被子和毯子，把衣服放進了箱子里，把自己的畫冊和寫了字的紙、彭磊帶來的琴，放在床墊上拍了照片。在《云宮迅音》的旋律里，對著鏡頭向觀眾招手、比心，然后跳下臺。直播結(jié)束。

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，直接沖到畫廊二樓，打開花灑——不巧的是，畫廊所有電力都用來支持直播，熱水器沒熱水，只能囫圇洗了洗。然后下樓，去外面呼吸新鮮空氣。

直播結(jié)束后的第四天，我們見到他，穿一身黑色，瘦到了125斤，皮帶退了整整一格。他手上還在脫皮，十幾天沒吃蔬菜水果，這是身體的反應(yīng)。直播結(jié)束后，他報復(fù)性地和朋友聚會、吃火鍋——當(dāng)時北京已經(jīng)禁止堂食，是買了菜在家里吃的。

他在畫廊里度過的14天，外部世界發(fā)生了巨變。上海疫情并未結(jié)束，北京也出現(xiàn)了病例，關(guān)閉了餐廳、部分地鐵、公交和公園?；氐叫^(qū)，他覺得很恍惚，好像回到了八十年代，“北京街上沒什么人，也沒什么車，大家都騎自行車。反而是小區(qū)里特?zé)狒[，都是孩子在踢毽子、跳皮筋”。

他談起所有反饋里他覺得最感動的部分，是網(wǎng)友給他做的14天觀察記錄。這份在線文檔由553位網(wǎng)友接力編輯而成，無論白天黑夜，細到每一分鐘，無論他吃飯、睡覺甚至摳腳、摸臉，都被記錄在案。他們記下了龐寬活動的每一個細節(jié)，也寫下了自己的觀察心得，有人說：“我好像理解楚門的世界里觀眾的心情了?！边€有人寫：“即便我身處果殼之中，仍自以為是無限宇宙之王。”最后由大家眾籌，每人一塊錢，打印好交到了他手里。

人類的藝術(shù)創(chuàng)造活動，是由作者和觀看者同時完成的。在這個維度上，這14天里，我們也看到了由這場直播激蕩出的多聲部的回響。

直播在三個平臺同時進行，播放量加起來超過了一千萬。有觀眾從他身上看到的是更大的圖景：“他是逼仄出租屋的鄰居，是千禧年流行的電子寵物，是楚門的世界，是櫥窗里的郭德綱，是我，是千千萬的我們?！边€有人說，龐寬直播間下面的留言才完成了藝術(shù)的全部：“你才十四天，我們都兩個月了?！薄霸谀纳蠋俊薄霸趺礇]看見做核酸？”……還有人認為，用他的歌名來總結(jié)這次行為藝術(shù)如此準(zhǔn)確，它既是Bye Bye Disco，也是everybody is here now。

還有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些片段。結(jié)束前一天，彭磊去探班，他們倆合唱了《Bye Bye Disco》。1992年，他們倆在繪畫補習(xí)班上認識，之后一起上了北京工藝美術(shù)學(xué)校，再之后一起組建了新褲子樂隊，他們是超過20年的朋友、伙伴，是同路者。“Let's go to the final party/dancing all night long the music is going on”。歌聲里的情誼、溫情與悵惘，當(dāng)時在畫廊的工作人員，還有屏幕之外的網(wǎng)友……很多人都落了淚。

這場直播也激發(fā)出了更多的藝術(shù)再創(chuàng)作，比如有人每天給龐寬畫插畫，有人做了3D打印作品。它也匯入了這個春天的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合唱之中：有人由新聞片段剪輯成電影，有人在上海辦起了關(guān)于“蔥”的線上攝影展……

對策展人房方來說，直播結(jié)束后，情緒是復(fù)雜的，甚至“有點兒頹”——“龐寬完成了一個特別美好的作品，而且具有很強的偶發(fā)性，可遇不可求?！?/span>

他也會在結(jié)束之后思考，在藝術(shù)層面，這次直播究竟留下了什么。

在當(dāng)代藝術(shù)的專業(yè)圈子，龐寬遭遇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：既有人力挺，也有公開的批評。有人會質(zhì)疑，他不是行為藝術(shù)家，做了本不應(yīng)該是他做的事情，這是“僭越”。還有人說他是抄襲、狗尾續(xù)貂。

在藝術(shù)史的脈絡(luò)里，因為各種原因，中國過去的行為藝術(shù)，大都是一些比較狠、比較殘酷、會引起強烈社會爭議的表演。比如藝術(shù)家張洹曾坐在一個公廁里，身上涂滿了蜂蜜，讓蒼蠅落滿身體；有人取下自己的皮膚，縫合在豬肉上；還有人曾摘出一條肋骨做成項鏈。在過去，藝術(shù)家們打開的往往是殘酷之門。

但行為藝術(shù)不全是這些，也可以是幽默的、平靜的或者華麗的。英國有過兩位藝術(shù)家，吉爾伯特和喬治，他們生活在倫敦東區(qū)最貧困的街區(qū)，每次都打扮得很體面，站在桌子上表演。還比如小野洋子和列儂。龐寬打開的或許是另一種可能——一種讓人看完了能開懷大笑的可能。

“藝術(shù)的世界之所以有趣，在于它是多樣的，龐寬有自己的解決方案，他讓大家在嘻嘻哈哈的過程中，非常快樂，非常享受，同時去介入了現(xiàn)實。”這是房方的理解。

至于“僭越”一說，行為藝術(shù)最重要的傳統(tǒng)，就來自對精英藝術(shù)的強烈反抗：一個人不需要上高等學(xué)府，不需要買昂貴的顏料，不需要一間畫室，只要把自己作為材料，就可以成為藝術(shù)家。

這是不是一個好的藝術(shù)作品，也許還需要更充足的時間來討論。但龐寬不管這些。

策展人還覺得留戀和失落的時候，他早就翻篇兒了。問他結(jié)束后的感受，他說，像過去他參加過的無數(shù)演出和音樂節(jié)那樣，挺開心的，結(jié)束了，散場了。下次再來。

就像直播的最后一晚，他在這個六平米的臺子上寫下的最后一段話：

生命就是由無數(shù)場party組成的，《拜拜迪斯科》14天的直播就要結(jié)束了，今晚將是在這個臺子上度過的最后一個夜晚。這是今夜最后一杯酒，讓我們舉杯一飲而盡。這是今夜最后一曲迪斯科，獻給我最愛的女孩！今晚我要不停跳舞，證明我還“活著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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